西岳史学 || 黄永年:讀陳寅恪先生《狐臭與胡臭》 兼論“狐”與“胡”之關係
*註:文字來源於黃永年:《黃永年文史論文集(第四册)》,中華書局,2015,第73-80頁。考慮到公眾號推送版面特點,編輯將原文腳註改爲尾註。
陳寅恪先生撰《狐臭與胡臭》一文,載《語言與文學》(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會編,二十六年六月中華書局印本)中,其要點謂:
中古華夏民族曾雜有一部分之西胡血統。……疑吾國中古醫書中有所謂腋氣之病即狐臭者,其得名之由來或與此事有關。……疑此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,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混淆既久之後,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,儻仍以胡爲名,自宜有人疑爲不合,因其復似野狐之氣,遂改 “胡"爲“狐”矣。若所推測者不謬,則“胡臭”一名較之“狐臭” 實爲原始而且正確歟?
案陳先生之説大體甚是也;惟尚稍有未備,請逐一考論之:
(一)陳先生謂“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”,實爲卓識。惟僅據唐崔令欽《教坊記》及五代何光遠《鑑誡録》,謂:“范漢女大娘子(見《教坊記》)雖本身實有腋氣,而其血統則僅能作出於西胡之推測,李瑜(見《鑑誡録》)雖血統確是西胡,而本身則僅有腋氣之嫌疑。證據之不充足如此,而欲依之以求經論,其不可能,自不待言。但我國中古舊籍明載某人體有腋氣,而其先世男女血統又可考知者,恐不易多得。即以前述之二人而論,則不得謂腋氣與西胡無關。”其實“我國中古舊籍明載某人體有腋氣,而其先世男女 血統又可考知者”並非絶無,《太平廣記》卷三七六“再生”二《士人甲》:
晉元帝世,有甲者,衣冠族姓,暴病亡,見人將上天,詣司命。司命更推校,算曆未盡,不應枉召。主者發遣令還。甲尤腳痛不能行。……司命……曰:適新召胡人康乙者,在西 門外;此人當遂死,其腳甚健,易之,彼此無損。……胡形體甚醜,腳殊可惡……主者令二並閉目,倏忽二人腳已各易矣。仍即遣之。豁然復生,具爲家人説。發視果是胡腳,叢毛連結,且胡臭。甲本士,愛玩手足,而忽得此,了不欲見,雖獲更 活,每惆悵殆欲如死。旁人見識此胡者,死猶未殯,家近在茄子浦。甲親往視胡屍,果見其腳着胡體,正當殯斂,對之泣。胡兒並有至性,每節朔,兒並悲思,馳往抱甲腳號;忽行路 相遇,便攀援啼哭。爲此每出入時,恒令人守門,以防胡子。 終身憎穢,未嘗誤視,雖三伏盛暑,必復重衣,無暫露也。(出《幽明録》)(案《隋書·經籍志》:“《幽明録》二十卷,宋劉義慶撰。”)
案“康”爲西胡種姓,此段記載正是西胡種人體具“胡臭”之明文①,文中且頗盡形容描畫之能事。雖小説虚擬,似非《教坊記》、《鑒誡録》等史實之比;然實可表示至遲在劉宋時代,已成立西胡體具“胡臭”之觀念。然則“胡臭”之得名於西胡體臭,得此記載, 已可確然無疑;正不待引據唐代不充足之證據,如《教坊記》、《鑒誡録》等,而作疑似之推論也。
(二)陳先生論“胡臭”與“狐臭”之問題,所據僅限於隋唐史料。如引用唐孫真人《備急千金要方》七四之九“胡臭漏腋”第五論“有天生胡臭者,爲人所染胡臭者”云云,及隋巢元方《諸病源候總論》五八“小兒雜病諸候”六“胡臭”條“人有血氣不和,腋下有如野狐之氣,謂之狐臭”云云,而曰:“孫思邈生於隋代,與巢元方爲先後同時之人,故不可據巢書作‘狐臭’而孫書作‘胡臭',遽謂‘狐臭’之稱尚先於‘胡臭’也。”其實隋唐以前之書籍中,早見“胡臭”及“狐臭”之事。苟單讀陳先生文,似“胡臭”、“狐臭”二事,即始見於孫、巢二氏之書者矣。初學讀陳文至此,恐易生誤會。故不憚詞費,更徵引隋唐以前記載,以伸説之。
案“胡臭”之事,先見於南北朝時劉宋劉義慶《幽明録》(已見〔一〕中所引)。而“狐臭”之事,亦已先見於劉宋之時,《太平廣記》卷四四七“狐”一《胡道洽》:
胡道洽自云廣陵人,好音樂醫術之事,體有臊氣,恒以名香自防,唯忌猛犬。自審死日,戒子弟曰:“氣絶便殯,勿令狗見我屍也。”死於山陽,斂畢,覺棺空,即開看,不見屍體。時人咸謂狐也。(出《異苑》)(案《隋書·經籍志》:“《異苑》十卷,宋給事劉敬叔撰。”)
此文中所謂“臊氣”,即是腋氣。而時人咸謂胡道洽是狐;可見臊氣爲狐之特徵之一點,已爲時人所公認。故此文雖未道出“狐臭”一詞,實已表示“狐臭”此詞,在此時已成立矣。
據此,知“胡臭”或“狐臭”之事,均早已見於劉宋之時。惟吾人一方面固不能斷定前此必無關此二事之記載,而斷言此二事即始於此時。一方面亦更不必推究《幽明録》與《異苑》成書之先後,以决定“胡臭”與“狐臭”二稱究爲孰先。蓋决定此二稱之先後,與考定腋氣之得名,本别有其依據(如陳先生即依據“今日國人嘗游歐美者咸知彼土之人當盛年時大抵有腋氣”及中古舊籍中腋氣與西胡之關係,而决定此二稱之先後,謂“此腋氣中由西胡種人得名”云云也),初無預於此二稱發見於載籍之先後耳。然則陳先生 置辨於此二稱發見於載籍(且爲隋唐後世之載籍)之先後者得毋稍涉蛇足之嫌乎?
(三)陳先生於“胡臭”、“狐臭”二詞産生先後之解釋,謂:“疑此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,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混淆既久之後,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,儻仍以胡爲名,自宜有人疑爲不合,因其復似野狐之氣,遂改‘胡’爲‘狐’矣。”案此説固甚有理致,惟鄙意以爲尚未免過嫌簡單。蓋“胡”、“狐”兩者之間,疑頗有其相當關係在,而未爲陳先生所拈出也。考舊籍載唐及唐以前“狐”事最富者,莫《太平廣記》若。《廣記》輯狐事九卷,鄙見以爲其中可以透露“胡”、“狐”有關之消息者,凡者數端:
(甲)狐多姓“胡” 卷四四七“狐”一《胡道洽》:“胡道洽……時人咸謂狐也。”(出《異苑》)卷四四九“狐”三《李元恭》:“唐…… 狐遂見形爲少年,自稱胡郎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。案《廣異記》,《舊唐書·經籍志》、《新唐書·藝文志》、《宋史·藝文志》均未著録,當岀唐人手)同卷《李氏》:“唐開元中……狐乃令取東引桃枝以朱書板上,作齊州縣鄉里胡綽、胡邈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卷四五〇“狐”四 《楊氏女》:“小胡郎乃野狐爾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案此均言狐爲“胡姓”(後世小説言狐事者仍多言狐爲胡姓,如清蒲松齡《聊齋志異》等,當即本此相仍之慣例)。
(乙)狐姓“白”、“康” 卷四五〇“狐”四《唐參軍》:“唐洛陽思恭里有唐參軍者,……有趙門福及康三者投刺謁唐。……引劍刺門福不中,次擊康三中之。……門福駡云:彼我雖是狐,我已千年,千年之狐,姓趙姓張,五百年狐,姓白姓康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案“白”、“康”均係胡種姓(“白”爲龜兹姓,“康”爲唐代昭武九姓之一)
(丙)狐長流沙磧 卷四四九“狐”三《韋明府》:“唐開元中,……崔狐在焉……曰……今長流沙磧,不得來矣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案沙磧爲西胡所居地。
(丁)狐多化形爲僧佛菩薩 卷四四七“狐”一《僧服禮》:“唐永徽中,太原有人自稱彌勒佛,……僧服禮……因是虔誠作禮,如對彌勒之狀,忽見足下是老狐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同卷《大安和尚》:“唐則天在位,有女人自稱聖菩薩,……詞畢變作牝狐下階而走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卷四四八“狐”二《葉法善》:“開元初,……葉師命解其縛,猶胡僧也。……魅乃棄袈裟於地,即老狐也。師命鞭之百,還其袈裟,復爲波羅門。”(出《紀聞》。案《紀聞》,《舊唐書·經籍志》、《新唐書·藝文志》、《宋史·藝文志》均未著録,當出唐人手) 卷四四九“狐”三《汧陽令》:“唐……菩薩坐獅子上。……(羅)公遠笑曰:此是天狐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卷四五。“狐”四《唐參軍》:“唐,……有一佛容色端嚴,……是趙門福(案即狐)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同卷《代州民》:“唐,……竊視菩薩,是一老狐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卷四五一“狐”五《長孫甲》:“唐坊州中部縣令長孫甲者,……舉家見文殊菩薩。……唯其子心疑之,入京求道人設禁,遂擊殺狐(案即文殊菩薩)。……復有菩薩乘雲來,……云:狐剛子者,即 是我也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案佛爲“胡神”,僧爲“胡道人”(多見魏晉 南北朝舊籍中);佛教徒雖多籍隸印度,而時人固亦被以胡稱,與西胡等視也。
案中國本土古本多狐,狐之一物,恒見於先秦舊籍之中(如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詩經》、《禮記》、《左氏傳》、《國語》、諸子書中多有之,文繁不具引),其非屬外來西域輸入之物也明甚。然則其在後世載籍中,何以與西胡發生如斯之關係?於此不得不試從如下之解釋:
竊謂以獸類稱異族,吾華夏族之所慣爲者也。頗疑西胡之入中國,本爲華人之所歧視;乃緣“胡”、“狐”讀音相近之故,遂以“狐”稱之,藉寓鄙棄之意於其中②。此猶清代以“俄”、“鵝”音近, 遂以“鵝鬼”稱俄人之例也(“鵝鬼”見黄濬《花隨人聖盒摭憶補》所引劍影雙虹之室致胡林翼札中,載《學海》月刊第一卷第四册,三十三年十月上海印本)。《廣記》卷四四七“狐”一《胡道洽》所載之胡道洽者(詳〔二〕中所引),即頗有西胡之嫌疑③,而時人顧咸以狐稱之,殆即以“狐”稱“胡”之史實之流露於小説者乎(後世如清蒲松齡《聊齋志異》之多述狐事,時人稱其影射胡人——滿清,殆即此種觀念之一脈相承也)?
此種推測,尚可就其他方面以證明之。考中國載籍之記“狐”,最初純爲獸類,不涉神怪性質,如經傳諸子書所載者均是④。迨至戰國秦漢之世,始漸被以神怪色彩,如《史記·陳涉世家》之“篝火狐鳴”,即爲最顯著之一端。惟其時之神怪色彩非狐之所獨擅;其他禽獸,如牛虎蛇鼠鷄犬狸獺魚竈之屬,無不可成精魅;狐在其中,初無特出之處。魯迅先生輯《古小説鈎沈》,集存世隋唐以前小説之大成,試就其中統計之,“狐”事僅及三條,遠不若 “犬”怪紀事之繁多。迨至《太平廣記》,爲唐代小説之總匯(《廣記》所收固及唐以前,而實以唐代爲主),則其中獸類之分配,爲“龍”八卷,“虎”八卷,“畜獸”十三卷,“狐”九卷,“蛇”四卷,“狐”居其首,而於《古小説鈎沈》中最占多數之“犬”竟降而僅就“畜獸”中占得二卷之地位矣。夫“蛇”、“虎”之特多,由其乃中國本土蟲獸之爲害最烈者也;“龍”之特多,由其爲印度之所崇拜,而其時佛教 已大行於中國也;“狐”之特多,且爲諸獸冠,何爲哉?豈非以南北朝之後隋唐之時,西域與中國交往既密,西胡或以政治,或以商業,紛紛大量入居於中國内地之所致哉!蓋華人既以“狐”謳“胡”,“狐”之中自亦滲入大量之“胡”性。故“胡”之入居也日亟,而“狐”之爲怪也日烈;《廣記》卷四四七“狐”一《狐神》:“唐初已來,百姓多事狐神房中,祭禮以乞恩,食飲與人同之,事者非一主。當時有諺曰:無狐魅,不成村。”(出《朝野僉載》。案《新唐書·藝文志》:“〔唐〕張驚《朝野僉載》二十卷,自號浮休子。”)疑即可以憑吾説以解之。而中國本土既有“狐”,益之以“胡”性,“狐”之一物, 遂兼具本土與外來兩成分;《廣記》卷四五〇“狐”四《唐參軍》:“千年之狐,姓趙姓張,五百年狐,姓白姓康。”(出《廣異記》)夫“趙”、 “張”,華姓也,“白”、“康”,西胡姓也,華人居本土久,故曰“千年”, 西胡外來日淺,故曰“五百年”;此段記載,大似透露此項消息者矣。
苟如上所説,則於陳先生之説,敢修正之曰:“此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”,惟時人多以狐稱西胡種人,故於西胡種人之臭一“胡臭”,亦可稱之爲狐之臭——“狐臭”;"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混淆既久之後,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,儻仍以胡爲名,自宜有人疑爲不合”,於是“胡臭”一詞漸廢,“狐臭”一詞專行迄今而不替矣⑤。鄙見如此,以視陳先生單據“似野狐之氣”一點以疏説者,理由或較充分也。後生妄論,尚祈陳先生不吝賜正是感!
(原載《東南日報·文史》第八十一期,1948年3月10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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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/《東南日報·文史》第八十一期,1948年3月10日
材料整理/潘芷茵
编辑/包珊珊
审核/张钰琪
指导老师/胡耀飞